听不见的世界里,她们用手“说话”
听不见的世界里,她们用手“说话”
记录|2025-11-5|最后更新: 2025-11-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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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电量低,请及时充电。”音响报错的声音回荡,让人哑然失笑。
 
这一幕发生在9月份,手语纪录片《众手揎哗》广州站的放映现场。在修复无果后,工作人员决定只用投影仪自带的微小声音作为声源,播放继续。临时坏掉的音响使得这场放映成为了一场社会实验,突然之间,所有人共享着同一个只有底噪低频震动,声音变得遥远且模糊的世界。
 
这是85后聋人崔竟和90后聋人晓婷更为熟悉的世界,也是学者立早和顽真所好奇的世界。影片的四位主创难得地聚到一块儿,开场前,大家聊起了天,立早和顽真用口语交流,顽真承担着手语翻译的角色,时不时与崔竟、晓婷用手语交谈。
 
她们用6年的时间完成了这部纪录片,并在《新闻与传播研究》上发表了同名论文。
 
这件事情似乎很小。一部看起来“粗糙”的纪录片“手述史”,没有专业的拍摄和配音,没有太多的关注度。这件事情又一点儿也不小。这是聋人身份和中国手语第一次出现在中国新闻传播学的顶刊里。
 
她们希望告诉更多的人,手语不是聋人缺陷的象征,而是一种独立、完整的语言,它曾在技术辅助与健全主义的逻辑下被忽视、被压抑。手语应该更多地被看见,正如聋人应该更多地被看见。
 
大脑里的思索和想法,借由着一双双灵巧的手,言说、表达,在无声中“揎哗”着。
 
团队三位聋人成员参加2023年世界聋人大会(从左到右依次为立早、顽真、晓婷、崔竟)(图源:受访者供图)
团队三位聋人成员参加2023年世界聋人大会(从左到右依次为立早、顽真、晓婷、崔竟)(图源:受访者供图)
 

一、在手语中找自己

 
从小就听力受损的崔竟,第一次见面时就纠正了立早关于“聋哑人”的说法。
 
“聋人”,指的是听力受损的人群,与之相对的词语则是“听人”,听力正常的人群。聋人不一定就“哑”,他们的声带可能是正常的,只是因为听不见,没能习得说话的能力。在技术辅助和正确发音指导下,他们也可以讲话。
 
崔竟就能用说话的方式跟奶奶交流。听到奶奶把聋人称作“残疾人”和“哑巴”,她不乐意,用武汉话大声反驳,“如果人家叫你‘死老太婆’你高兴吗?如果叫你‘杨小姐’咧?”
 
但那也仅限于戴着助听器的时候。
 
早在三岁时,崔竟就失去了听力,“就像是睡了一觉醒来,发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”。她的父母都是聋人,小时候在聋校里学不到什么知识,初中毕业后就没有继续升学,而是踏入社会谋生,在下岗潮后,开过麻将室,卖过字画。那时候找工作格外困难,很多聋人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。他们决心不让女儿变成这样。
 
听不到声音的崔竟被带到了测试听力的机构。第一次戴上助听器后,崔竟只觉得天旋地转,“根本就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,连吃饭都不可以,因为它太吵了,我整个人都是晕的。”艰难适应下,最终她还是进入了普通的小学,而非聋校。
 
在由听人和聋人组成的家庭里,对于手语的态度是如此复杂。不是聋人的亲属会理所应当地觉得听不见是“不正常”的事情,最好不要让人察觉到你是聋人;身为聋人的亲属因为自己吃过无法跟听人顺畅沟通、被歧视或被边缘化的亏,他们也宁愿晚辈别学手语,少走一些弯路。
 
青少年时期的崔竟一直很抵制学手语,她怨恨爸妈,怨他们把耳聋遗传给了自己。直到大学,偶然接触到聋人文化后,崔竟的手语水平才慢慢提高。
 
梅豆同样来自一个聋人家庭。奶奶觉得“手语没有前途”,把她送进普通学校,禁止她学手语,也不许她与聋人来往。梅豆却很痛苦,她在学校里没有归属感,靠着助听器听课也听得吃力。初中毕业的某天,她毅然决然离家出走。
 
但出逃的她无处可去,还是只能在聋人的帮派里“做手下”,最终还是跟聋人“混”在了一起。就像是叛逆期一般,她和聋人朋友们来往,手语能力也突飞猛进。
 
15岁才开始知道自己喜欢手语,20岁手语才开始变得流利,梅豆恍然发现,自己借着手语找到了自我认同。
 
“我要能听,我何必学手语呢?”梅豆用手语“说”,“我听力一般般,不可能完全听清。没听明白很苦闷,噪音太多很烦躁,我就不想做听人了。”
 
“为什么聋人需要手语呢?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语言。”摘下助听器的崔竟,仍然更习惯也更喜欢用手语表达。打起手语时,她的表情十分生动,时而紧皱眉头时而呲牙咧嘴,跟她的性格一样爽朗。
 
属于聋人的语言——这意味着聋人不需要戴上助听设备,不用纠结于自己不太标准的发音,不需要削足适履,迎合口语沟通的社会期待。就像另一位聋人草莓所说的,“我愿意用手语进行交流,我觉得手语可以使我快乐,让我从心底觉得我是聋人。”在手语的世界里,他们能够真正做自己。
 

二、“看不见”的手语

 
对于聋人来说如此重要的手语,却很难“被看见”。
 
草莓和柠檬是一对成长在听人家庭里的聋人兄弟,哥哥草莓的听力比弟弟要好一些,因此读了普通学校。一直以来,母亲总会告诉他,“你是健全人,是正常人”。但即便依靠着助听器,草莓仍然读得十分痛苦,觉得孤独。
 
七年级时他终于做出了转校的决定,到了聋校,他已经是可以直接就读九年级的水平。
 
留在聋校的,大多数是听力受损比较严重,或是无法适应普校进度的孩子。因此,聋校教学常以“教学生识字、开口”作为目标,教学内容大多围绕着书面语展开,讲求“手口并用”。很多聋校并不会专门开设手语课程。听人老师们会带上扩音麦口述,放慢语速让学生读唇语,同时打手语作为辅助。
 
一直在聋校就读的晓婷,就曾因为识字和口语表达比较优秀被老师劝说“以后就不要使用手语了”,要她多多努力克服口语障碍。甚至听人会表达庆幸她能脱离手语圈子,这让晓婷感到十分烦躁。
 
最初,聋校教学中使用得更多的是手势汉语,也就是按照书面语一字一词对应翻译、遵循语法结构的手语。这跟聋人日常交流使用的手语却是“互相打架”的。
 
聋人日常使用的自然手语,语句结构和口语并不相同,常常更加简化。例如口语的“别再担心了”,自然手语会简化成“担心”“不要”或是“担心”“没关系”。辅以丰富的表情和肢体动作,更简洁易懂。
 
为了规范手语体系,通用手语作为“普通话”开始得到推广。2018年7月1日起,由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规范标准审定委员会审定的《国家通用手语常用词表》开始实施,其融合了更多自然手语的使用的词汇,替代了许多过于与汉字一一对应的手语内容。
 
不过,通用手语的推广和优化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 
徐老师毕业于长春大学美术系,是聋校里为数不多的聋人教师。在某次学校举行的教师手语考核里,他信心满满地赴考,到现场却傻了眼,“考核员打手语时面无表情,打的手语我也看不懂,只能连猜带蒙。”他哈哈大笑,“最后我一个聋人老师,却在手语考试里拿了最后一名。”
 
电视新闻里出现的通用手语翻译,很多聋人也并不能完全看懂。就算是精通多国手语的崔竟,她也只能看懂一部分。“更别说我爸妈,是百分之百都看不懂。”除了不熟悉通用手语外,手语翻译师的画面往往被缩放到屏幕的某个角落,画面太小,看不清手语翻译的口型和肢体动作,也会影响到信息的获取。
 
大多数时间段的新闻播报里,连手语翻译师也不会出现,聋人们只能选择换台或者关掉电视。
 
无法“被看见”的手语,像是一个规则怪谈:听力不好的聋人只能去聋校,聋校却不会系统性地教手语;学生打的手语老师不一定看得懂,聋人老师手语考了最后一名;新闻里出现服务于聋人的手语翻译,聋人却看不懂这样的手语翻译。手语就这样被晾在一个略显尴尬的地步。
 
只能把一切交给时间。
 
 
海报设计自纪怡楠(图源:守语者)
海报设计自纪怡楠(图源:守语者)
 
众手揎哗放映会现场
众手揎哗放映会现场
 
 

三、何为“残障”

 
对于电视新闻,更多的聋人还是更希望能够出现字幕。崔竟坦言,“至少这是现有的条件下,在现阶段的技术水平能够做到的事情。”
 
但现阶段的技术水平能够做到的事情,有时候也可能“帮不上忙”。
 
纪录片里出现了这样一个片段——聋人听不见门铃声,怎么办?残联会给聋人群体发放“可视门铃”,有人按门铃时,室内的监控面板能够看见,面板上闪烁的小灯会亮起。
 
“没用,费电”。崔竟爸爸摆摆手,坦言:还不如把一个更大的电灯反过来安装,开关在门外,电灯在门内,有人来就按几下开关,这样室内的灯光一闪一闪,大家就知道有人来了。不需要费那么多功夫。
 
技术无疑是重要的。崔竟和晓婷从小就佩戴上助听器,靠着听觉辅助技术学口语,后来,崔竟上了普通学校,晓婷上了聋校,她们都顺利读到了本科。
 
但技术也并非无所不能的良药。就像助听器和人工耳蜗,它们始终只能是像手机一般外置于身体甚至生活的设备,无法时时刻刻倚靠。
 
佩戴助听器久了耳朵容易闷热发炎,要时刻注意机器的干燥,有时候忘记充电了,助听器顿时会变成一块废铁。人工耳蜗除了需要开刀手术,有创性更大以外,价格也更加昂贵。有聋人做完手术后因为噪音过大而头疼难忍,但摘下外置机,原本还残存的听力也因为手术完全消失不见了,这时候连助听器也无法帮他听见声音。
 
如果技术的使用,最终都以“让聋人回归到能听能说的健全人状态”为目的,认为能够听见,就不再是聋人了,就能摆脱这种被孤立的身份了。这何尝不是一种“大多数”的自以为是呢?
 
在健全主义的视角下,“人”被认定为需要有一个完整、健全的形象,一旦存在问题或缺陷,就会被归类为“残障”,许多与残障者相关的政策制定、技术使用也聚焦于健全人的视角,目的是让残障者“尽可能变回健全人”“像健全人那样生活”。殊不知,对于聋人而言,恰恰是健全主义将他们“他者化”了。
 
让聋人能够听见、能开口讲话,这当然是重要的事情。但在这条路之外,是否还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?那些无法听见、不善于开口说话的聋人,又是否能拥有自由享受教育资源和社会生活的权利?
 
放映会后,有观众询问将“聋人”和“听障者”作为称呼哪个显得更尊重人?晓婷用手语开玩笑说,“如果把男人叫做‘无能力怀孕者’呢?”台下哄然大笑。
 
“把聋人形容为‘听障’,就像是在说男的是不能怀孕的人,就是你怀孕有障碍,你是不是要去改更改你的器官,让你变成可怀孕的呢?”晓婷最后说,“如果大家都默认聋人是‘听障者’,一定要改变其听力水平、口语能力,其实是在抹除他的多元性。”
 
男、女、听、聋,这都是普通的形容词表述。就像是世界上五颜六色的鲜花都盛开在蓝天之下。拥有不同性别、兴趣爱好、社会身份的我们,和拥有不同性别、兴趣爱好、社会身份的他们,同样体验着各自丰富的人生,享有同样平等的权利。
 
聋人和听人都是人类中的一员。就像手语和口语只是语言的一种,我们仅仅是掌握不同语言的人。
 
在《众手揎哗》纪录片现场领到的纪念小卡片,随手翻开一张,背后写着这样的一段话:“行动者不仅对社会情境做出回应,而且在创造新的情境:转变健全主义的社会文化和感官沟通的等级结构,迈向多重感官的未来。在这一未来畅想里,手语和口语、书面语可以是平等的语言沟通选项。”
 
语言作为传播的媒介,最终都服务于人与人的交流与言说,无论是靠着什么方式,只要能够讲明白,这门语言就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。
 
在网络上漫游的时候,我偶然看了这样一个视频——几年前,崔竟曾经和几位聋人女性一起排练话剧《阴道独白》,这是一部探讨女性身体、性与爱、羞耻与暴力的话剧。视频记录下的她们,用着手语交流某些专业词汇该如何用手语表达,分享着彼此的隐秘感受。
 
在视频的评论区,有人留下这样一段话:“看她们最后可以自由讨论阴道,就在想,或许手语是一种比口语更自由的语言。”
 
是的,是的。
 
在听不见的世界里,她们依旧要用双手自由自在地“说话”。
 
 
崔竟在排练《阴道独白》(图源:BIE别的《聋女独白》截图)
崔竟在排练《阴道独白》(图源:BIE别的《聋女独白》截图)
 
 
 
 
参考内容: [1] 新闻与传播研究.《章玉萍、崔竟、孙晓婷:众手揎哗:聋人的媒介生活与沟通困境》 [2] 家书工作室.《“全国爱耳日”特别报道|“众手揎哗”里的爱》 [3] 家书工作室.《我要努力更清楚地“看见”你》 [4] BIE别的.《年轻人们 | 聋女独白:请听见我们的声音》[5] 新京报.《7月1日起实施手语“普通话”和盲文“规范字”》
他静静地,挣脱着世界七八九十月 | 勇气勇气勇气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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